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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点推荐

学术主审人语----赵生群

日期: 2008-04-03 浏览: 12806

    李纪祥教授的大作《〈太史公书〉由“子”入“史”考》洋洋数万言,详细论证了《太史公书》的性质、由“子书”到“史”的转向诸问题。作者敏锐的学术眼光、求新探索的勇气,都使我感到佩服。笔者以为,这篇文章集中探讨的是《史记》研究中的一个极其重要、而又被人们长期忽略的问题。因而,这篇论文的学术价值是应该充分加以肯定的。同时,笔者也感到李教授过于强调《史记》属于子书的观点,还可以进一步商榷。在这里,我愿意结合李教授的文章谈谈自己的看法,并向读者请教。
    章学诚说“夫马、班书志,当其创始,略存诸子之遗”,高步瀛说《史记》“性质与诸子务治之者相近”,侯外庐说《史记》继承了战国时代诸子百家传统,阮芝生说“史记虽是史书,而带有子书的性质”。李教授的论文引用清以来诸位学者的观点,确认并强调《史记》具有子书的特性,这是对《史记》研究的一项重要贡献。
    司马迁在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和《报任安书》中一再宣称自己著《史记》是为了“成一家之言”。所谓“成一家之言”是什么意思?要明白这个问题,必须要弄清“家”的概念。司马迁所说的“家”,即类似于“诸子百家”之“家”。《太史公自序》,收录了司马谈的一篇重要学术论文《论六家要指》,文中说:“《易大传》:‘天下一致而百虑,同归而殊途。夫阴阳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、道德,此务为治者也。’”各家著述着眼于社会政治,提出了各自的政治主张和治国方略,故能自成一家。《论六家要指》中“家”的概念,与政治学说很相似。而司马谈、司马迁高度赞扬《春秋》,也与《春秋》的政治作用有关。司马谈说:“幽、厉之后,王道缺,礼乐衰,孔子修旧起废,论《诗》、《书》,作《春秋》,则学者至今则之。”《太史公自序》说:“夫《春秋》,上明三王之道,下辨人事之纪,别嫌疑,明是非,定犹豫,善善恶恶,贤贤贱不肖,存亡国,继绝世,补敝起废,王道之大者也。……拨乱世反之正,莫近于《春秋》。……《春秋》之中,弑君三十六,亡国五十二,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。……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前有谗而弗见,后有贼而不知。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守经事而不知其宜,遭变事而不知其权。为人君父而不通于《春秋》之义者,必蒙首恶之名。为人臣子而不通于《春秋》之义者,必陷篡弑之诛,死罪之名。”司马谈父子对《春秋》的议论,实为夫子自道,他们仿效《春秋》,为后王立法,为人伦立准则,用意十分明显。
    《国语·楚语上》说:“教之春秋,为之耸善而抑恶焉,以戒劝其心。”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:“古之王者世有史官,君举必书,所以慎言行,昭法式也。”比较而言,汉以前的传统史学,强调劝善惩恶、“慎言行、昭法式”,注重的是局部的事件与得失。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则是要通过系统地叙述历史,探索和揭示社会变迁、历史发展的规律,总结历史经验、人事得失,“述往事,思来者”,给后人提供某种借鉴。可以说,《史记》无“资治通鉴”之名而有其实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《史记》的“一家之言”在本质上与诸子百家有共通之处,这正是《史记》“一家之言”的实质。
    程金造述高步瀛之言谓:“大约太史公书,是借史事为题材,其性质与诸子务治之者相近。”这几句话,揭示了《史记》的作史宗旨。不仅如此,《史记》与“子书”相通之处,还体现在许多具体的方面。十二本纪“原始察终,见盛观衰”,系统叙述黄帝至武帝太初年间史事,十表以大事记的形式序列各个历史时期“盛衰大指”,八书载列与社会生活关系密切之事,三十世家记载列国诸侯及重要王侯大臣等,七十列传载录“立功名于天下”的历史人物,《史记》的总体结构,凸显了对政治的高度关注。就《史记》体例安排而言,“本纪”列秦之祖先、项羽、吕太后,而无楚怀王、孝惠帝、少帝、废帝等,王侯公卿或列于世家,或列于列传,或不加载录,皆以关乎天下治乱兴衰为标准。后来的许多学者包括著名的史学家刘知几、司马贞等或囿于名分、或拘泥于形式,对《史记》的体例多所责难,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忽视了《史记》的创作宗旨与性质。《史记》以前的史传,或记言,或记事,或编年,或国别,都是以事件为中心,为什么《史记》要创立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?《楚元王世家》说:“太史公曰:国之将兴,必有祯祥,君子用而小人退。国之将亡,贤臣隐,乱臣贵。”天子王侯,将相大臣,乃至于庶民百姓,都对国家治乱存亡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,《史记》各篇和《自序》对此曾反复致意。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,桀、纣、幽、厉,或兴国,或亡身,太史公也反复告诫人们要牢牢记取历史的经验教训。易编年为纪传,正是为了更好地研究历史,更加充分地表达自己的“一家之言”。《史记》以前的纪传,偶或有对于人物、事件的零星评论。《史记》各篇,有序,有论,有赞,最后还专列《太史公自序》一篇,全面表达了司马迁对历史人物、事件的评介与看法,阐述了作者的历史观和历史研究的方法等重要问题。与先秦史传相比,《史记》中议论文字较多,而这些内容,也是司马迁“一家之言”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刘知几《史通·论赞》云:“司马迁始限以篇终,各书一论。必理有非要,则强生其文,史论之烦,实萌于此。”【《史通》第81页,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。】刘氏对司马迁“成一家之言”的创作动机,似乎也未能很好理解。
    李纪祥教授揭示并强调《史记》与诸子相通,而与一般的史书不同,对于读者正确理解《史记》的内容与形式,把握其神髓,具有重要的意义。这一点,应该也必须充分加以肯定。
    但是,李教授直接把《史记》归入子书,未免有点矫枉过正。翦伯赞先生说:“在汉以前,中国早有纪录历史的文献,如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、《国语》、《战国策》、《世本》、《楚汉春秋》等,惟此等史籍,无论记言纪事,皆简略散漫,断烂成书,一直到汉初,中国尚没有一部有系统的史书。”【《中国史纲》第二卷第654页,大孚出版公司1947年版。】司马迁以“通古今之变”的广阔视野,对当时所知的人类历史进行了全面的、立体的研究。《史记》五体所载内容,构成了一个纵横交错的立体网络。《史记》系统梳理了从黄帝至武帝太初年间二千多年的历史:黄帝至舜五帝;夏禹至桀十七王;殷始祖至主癸十三世,成汤至桀三十帝;周祖后稷至姬昌十五世,武王至敬王二十五君;秦祖女修、大业至庄襄王数十世,始皇至子婴三帝;汉高祖至武帝六世。系统载录了诸侯各国之事:吴、齐、鲁、燕、陈、卫、宋、晋、越、郑、赵、魏、韩、田齐。全面记载了社会各阶层人物的活动:王侯将相、公卿大臣乃至于日者、龟策、滑稽、佞幸,无不载录。《史记》还系统考察了周边国家、少数民族的历史。如此经梳纬织的结构、周全详悉的内涵,为前此一切史书所望尘莫及。《史记》是我国现存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史书,而且后来诸史无不遵循《史记》轨辙。因此,李教授强调《史记》是子书而否定其史的性质,似乎不无偏颇。
    李教授认为“太史”不是史官,也有待探讨。司马迁父子皆以其先人为“周之太史”、又以父子二人相继担任太史而自豪,且以作史为己任。汉之太史,应该与春秋时齐国之太史、南史同类,与周之太史一脉相承。李教授强调太史执掌“星历”,“近乎卜祝”,而忽视“文史”亦属太史本职,似未允当。
    《史记》原名《太史公书》,意为“太史公所著之书”,与《史记》为子抑或为史并无直接关系。书名由《太史公书》演变为《史记》,也难以成为《史记》“由子入史”的证据。
    据作者介绍,李教授原本有《〈史记〉为“家言”与“史书”性质论》一文,《〈太史公书〉由“子”入“史”考》初稿原题《再论〈史记〉性质书》,后因论文涉及《太史公书》“如何由‘子’书演为‘史’书的探讨”,才改为今题,这也许是为了更加突出和强调作者的观点。无论如何,作者指出《史记》具有子书的性质,很有价值,而且值得进行深入的讨论。